一场由“陆配”在台湾街头直播引发的猎巫狂潮 - 新闻详情

一场由“陆配”在台湾街头直播引发的猎巫狂潮

来源:德国之声

分类: 其他

发布时间:2025-06-16 08:34:39



5月初,有陆配博主在小学附近开直播,介绍台湾学校的风土人情,顺便带货,引起路人警觉。此事被台北市议员得知,疑其“录到小朋友清楚的面貌”,并结合社交媒体疯传的“儿童器官买卖”传言,质疑其真实意图,一时间,引发家长的恐慌。警方循线传唤这位陆配到案说明,并依法移送检方侦办。但这仅仅是开始......

无独有偶,那几天在高雄鼓山区,也有一名大陆口音的女子,早上出没在国小校园开直播家长引发恐慌。警方和里长都到场了解,也找到人了,该女子从大陆来台20多年了,已取得身分证,为了直播卖货而拍下台湾的生活点滴上传到抖音平台。警察在她手机里并没有发现对孩子们有特定特写的影片。

有关新闻一出来,社交媒体迅速沸腾,一连串未经查证的“渗透”指控浮出水面。在YouTube、Threads等平台上,不断有网友将偶遇的街头拍摄者贴图上网,指责他们是“中国间谍”、“直播采集街景用于攻台”,甚至在镜头前喊出“六四天安门”、“台湾中国一边一国”等口号,试图对拍摄者“验明正身”。

虽然这些被围攻的对象后来往往被证明是本地居民,但这种猎巫行动仍然愈演愈烈。这也是自从陆配群体这两年被集体污名化以来,受排斥遭遇从线上发展到现实生活的最新案例。

戏剧性的是,这些被指控为“可疑”的陆配博主,其实长期在大陆社交平台上以“台湾生活博主”身份活跃。她们的视频中,台湾街头宁静、校门井然、交通有序,被描绘成“和大陆同文同种但是更文明的社会”,这个主题在抖音、小红书等平台素来能吸引大量流量,让许多大陆观众对台湾充满好感和憧憬。对许多陆配而言,这样的内容不仅是文化桥梁,更是生计。

为什么这么多陆配投入自媒体创业呢?其实陆配在台湾就业市场长期面临结构性障碍。据移民署调查,部分雇主与公众对相关法规理解不足,导致陆配求职时常遭误解;在劳动参与率偏低、社会融合进展迟缓的现实下,透过自媒体创业成为许多陆配的替代出路或者副业。她们所展现的,不仅是日常生活,更是一种在夹缝中生存的策略。

然而就是这样的乌龙猎巫,却迅速扩散,并蔓延到现实生活中。

几天后,Threads上有人发文说在台中高铁站发现一位妇女正在直播,于是他“直接走到她附近大喊八九六四、天安门、香港独立”。结果后来就有网友发文表示这是她妈妈,一个彰化在地人,当天只是拍影片记录跟家人团聚包粽子的心情。

有人打Uber遇到一名来台14年的山东男性陆配司机,虽然行程中对方很礼貌,但是网友依然发文质疑“现在中国人这麽轻易就可以在台湾一边开车一边打听大街小巷了吗?”然后他除了通报Uber,还标注了移民署。

某女网友爆料,一天她在家附近桥上拍风景,被一位阿姨当街质问拍什么,为什么长得不像台湾人。可是该拍照女网友其实是原住民。

还有某位女性摄影爱好者在台北某路口拍摄马路,被路过网友拍下数张照片发上Threads,质疑其疑似“渗透”的行为,怀疑她像陆配,甚至像跨性别者。很快当事人发长文回应自己是地道台湾人,只是爱拍都市地景的摄影爱好者而已。但是网友们依然认为她行为可疑,继续追讨。

近日,还有一名国中毕业生穿制服对着校园内录影,也遭网友偷拍发上社交媒体怀疑其有渗透嫌疑。后来该男生的哥哥发文称这是他参加毕业典礼的弟弟,只是拍片留念而已。

甚至还有Twitch直播主在路上直播时,突遭一位女性闯入镜头,狂喊“六四天安门”与“台湾中国一边一国”,虽然博主解释“我是台湾人”,但该名警惕的女性依然质疑是否有“Twitch”这个平台。

这样的案例,多不胜数。尽管就连海外的泛绿支持者学者都认为:台湾许多街道是公开资料,在谷歌地图上都能看到,“会这样收集资料,未必需要靠‘陆配’或中国籍人士”。但这些猎巫者们仍坚信有大量陆配上街拍照为对岸攻台提供地图。

猎巫行动远不止于此。前段时间,台湾嘉义街头一个原本人气满满的豆乳鸡摊,竟因一块门口立牌“我是东北人,请不要讲台语,谢谢”,而点燃网路怒火,遭部分网友围剿,甚至门店被打成“统战据点”,最终导致老板闭店歇业。

去年,社交媒体上还发生过“红色店家”事件,有网友把全台1000多家由陆配、泛蓝支持者、有简体字的店铺,通通在谷歌地图上标注为“有统战嫌疑”的店家,并呼吁台湾人抑止消费,该地图获得很多民族主义者和KOL转发。

“叫魂时刻”在民主世界的普遍性

针对陆配或中国籍人士一系列的猎巫行为,不禁让人想起美国汉学家孔飞力1990年出版的《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该书描述了一场发生于乾隆年间的集体歇斯底里:一则关于“剪辫吸魂”的谣言引发了全国范围的缉拿“妖人”,冤案与恐慌如野火蔓延,最终叫魂案无一可以作坐实,整个清剿运动无疾而终。

如今在21世纪的民主台湾,这场“叫魂”的回声似乎再度响起,只是这次的“妖人”,换成了陆配与普通市民。

其实,这种恐慌并非台湾专属,也不是古代中国人的特有产物,更不能简单归咎于“愚昧无知的国民性”,它甚至与国家体制没有必然关联。

纵观历史,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这样的“叫魂时刻”都曾上演过。250多年前的那场“叫魂”闹剧听来荒诞,与今日科学发达的时代似乎毫不相干。但如果我们检视这类群体性疯狂的背景,就会发现,这些大规模的社会动员都显示出类似的结构性要素:一种似是而非的意识形态、一种可被轻易动员的群众恐惧、以及一种合法化的非常态政治。

首先,不论是“叫魂”还是“偷拍”,它们本质上都涉及对一种“看不见的敌人”的执念。相信妖术显然不符合常识,就如相信街头的陆配都是在“侦查地图”一样。但这类观念一旦被文化建构,就会被赋予政治意义和正义正当性,成为国家认同焦虑的出口。

其次,群体性疯狂从不是“疯子”的专利,而是正常人在结构性恐惧与仇恨中表现出的合理反应。在撕裂的社会中,普通人渴望补偿不平等结构下的失落感。

250年前,“叫魂”是一种关于权力的幻觉,也是一种皇权对底层的“权力补偿机制”。在今日的台湾,揭发陆配、举报红色店家、发动网络霸凌、甚至检举新住民,都是一种小我权力的演练,举报机制成了“抗中”叙事下的“平民复仇”的工具,完成了“全民皆兵对抗庞大敌人”的狂热想象。

再者,是非常态的政治机制被启动了。在乾隆年间,叫魂被定性为“谋反”,由上至下进入国家日常治理机制。

“举报之权”,等于扔在街头的一支上膛武器,人人都可以取而用之,到最后,举报成为道德表演,追杀成为情绪宣泄,甚至是一种乐趣。而如今在台湾,对象不过是换成了陆配而已。当然,如今的台湾并无朝廷赏银,但有“按赞”、有转发,有网络声量与“检举正义”,更有定义了“敌对势力”的上意。

这些结构逻辑,并未因时代进步而自动消失,反而在民主制度下,它们以更隐匿、却同样危险的方式复现。当对象是陆配、是模糊边界的“内敌”时,法律与媒体、民意与行政体制之间的边界就开始失焦。

当然,台湾远未至于全面性的恐怖统治,但这也正是此刻值得警惕之处:如果“民主”是保障台湾安全的最好武器,那么“叫魂”的蔓延则是自废武功。

上官乱是中国大陆作家、媒体人、评论人,长期致力于女性主义、少数族群、台湾社会人文题材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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