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生组的故事：“很多信息并不神秘，也不需要花钱”

2025年6月9日，在湖南省永州市道县第一中学考点，考生在思想政治科目考试结束后跑出考点（视觉中国/图）

拦截与接住

2025年6月23日14时，上海市高考成绩正式公布。3个小时后，在上海某家星级酒店的一间小型会议厅里，某双一流高校上海招生组迎来了首批前来咨询的考生和家长。

陆涛在该校某工科学院任教授。此前，他主要负责家乡湖南的招生工作，今年则被调派至上海，担任上海招生组组长。该校今年派往上海的招生组约有十余人，由教师和学生志愿者组成。这两年，随着这一工科方向的持续升温，陆涛所在的学院几乎动员了所有老师参与各地招生，连博士后也全数出动。

当天咨询时间最长的一位考生，与招生组聊了近4个小时。这位考生好奇的话题从这一新兴专业的课程设置，到自己缺乏计算机基础、只有数学竞赛背景是否会在入学后处于劣势，再到城市的比较，一直延伸到学校的食堂和宿舍条件。

陆涛曾参与所在学院本科生培养方案的制定，是招生组中最适合解答学科疑问的人。“我们院的课程就是面向零基础同学设计的，课程体系包括数学、编程和人工智能三条主线，会非常看重数学能力。”

至于城市差异和生活适应等问题，则由招生组中的一位上海籍老师接手，他也是这位考生的高中学长。“上海籍的老师和志愿者是我们组的中坚力量，他们深谙考生和家长心理。上海家长常担心孩子去外地住不惯，希望孩子留在本地发展。他们刚好可以现身说法。”

效果显著，那位学生逐渐打消了顾虑。但陆涛清楚，这并不等于“校友+1”。“在上海，就算招生老师说破天，特定分数段的考生也一定会去参加综评校测。每年都是如此。”

“综评”是“综合评价招生”的简称。随着高考综合改革的推进，这一招生模式在部分省份逐步普及。在上海，综合评价招生属于高考“特殊类型批”，一般安排在强基计划录取之后、普通本科批次之前。高校依据考生的高考成绩（占85%）和自主组织的综合考察测试（占15%），按总分择优录取。

根据各高校招生简章，2025年，有11所高校在上海参与综评批次，包括复旦大学、上海交通大学和浙江大学等名校。上观新闻总结往年数据显示，复旦和交大综评招生人数约1300人，占其上海招生总数近80%。因此，综评不仅是高校自主选拔的重要渠道，也成为上海考生冲击本地头部院校的关键机会。

然而，这一机制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大了外地高校在沪招生的压力。因为在综评中，选择“接受专业调剂”的考生录取概率会明显高于“不接受调剂”的。为了提高录取几率，不少考生会选择“接受专业调剂”，而一旦被调剂录取，他们就无法参加普通批次录取，导致相当一部分优质生源被提前拦截。

也有例外。陆涛曾在湖南遇到过放弃清华北大选择他所在高校的案例，“这类同学虽然分数足够进清北，但无法进入最心仪的专业，于是选择了我们学校最强的专业。”基于类似考量，2025年，陆涛所在的学校在上海推出了“全明星”专业阵容，以吸引更多优质生源报考。“这样一来，一些考生在填报综评志愿时，会在是否勾选‘服从调剂’上多加斟酌。若他们未能通过综评进入理想的院校和专业，且未选择调剂，我们就有可能在普通批次‘接住’他们。他们也就有机会进入外地双一流大学就读优势专业。”

2025年7月初，上海市各高校综合评价录取改革试点的录取名单才陆续公示，使上海成为全国高校招生周期较长的城市之一。



6月15日，2025年上海市普通高校招生志愿填报现场咨询会在上海建桥学院举行，吸引了上海及长三角地区的众多考生和家长参与（新华社/图）

前置与后觉

6月23日17时，天津某重点中学理科生林方在前往苏州毕业旅行的火车上，用手机查到了自己的高考成绩——697分，在本市排位百名出头。

很快，他的微信上跳出一条消息，来自北京某顶尖高校的招生老师。

林方并未亲历外界盛传的头部高校线下“抢人”场面，但一位北大校友、现任职于某985高校的老师向《南方人物周刊》证实，网传的盛况并非夸张：“以前有的学校会提前安排好车辆，停靠在省内几所重点中学间的交通枢纽附近，一旦放榜，便立即出发与目标考生取得联系。”

2025年2月，教育部发布了《关于做好2025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进一步加强对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规范管理。《通知》指出，“要积极倡导科学的人才观、成才观、教育观，进一步引导扭转功利化的教育倾向。”

这一政策是在2024年有关规定基础上的延续和强化。早在2024年，教育部就已对招生宣传和咨询工作纪律作出明确要求：高校不得以高额新生奖学金、违规承诺录取（包括承诺录取专业、本硕博连读或贯通等）或入校后重新选择专业等方式争抢生源；也不得通过优质生源登记表、志愿填报意向书等形式吸引或误导学生。

多位参与招生的老师和考生告诉《南方人物周刊》，与往年不同，2025年，大多数招生组已经无法轻易拿到考生名单，只能“各显神通”——或依靠与中学建立的联系网络，或通过前期活动中与考生建立的直接联系展开工作。

实际上，顶尖高校对优质生源的争夺远在放榜之前。

林方曾参加过北京某名牌高校的寒校和暑校——这是该大学在寒暑假期间面向优质高中生举办的选拔性体验营。2025年上半年，这所高校和另一所顶尖高校多次赴该重点中学宣讲，并定向约谈了该校成绩位列前50名的高三学生。林方所在的学校高三期间有7次模拟考，“按照往年的经验，前15名基本可以上清华，前20能进清北，前50上‘华五’（即华东五校：复旦、交大、南大、浙大、中科大等五所东部顶尖高校）问题不大。”

考虑到高三学习时间紧张，林方在高二暑假就提前研究并筛选了自己预估分数段附近的意向学校和专业。这样，待高考成绩出来后，他就能迅速定位到可以填报的学校和专业，节省时间和精力。“在排序时，我最看重的是城市，其次是学校，最后才是专业。我更关注每个专业的最佳发展路径，因为我相信无论选择哪个专业，我都有能力朝着它最好的前景发展。而且在一流大学里，转专业或换方向的路径也非常多元。”

高考出分后的几天里，林方咨询过的招生组不限于清华、北大、复旦、上交和浙大。6月29日下午两点，刚刚通过清华强基计划基础能力测试、正等待几日后综合素质考核及体育测试的他，提交了志愿——第一志愿为清华，第二志愿为北大。“在清华认识的学长更多，感觉跟我的气质也更相符。”林方解释道。



6月22日，浙江金华，2025年浙江高考招生现场公益咨询会（金华场）在浙江师范大学举行。高校招生负责人解答考生和家长关于招生政策、志愿填报等疑问（视觉中国/图）

各种形式的招生宣传前置虽然初衷在于提前锁定目标生源，但也为部分学生提供了更早了解高校、提前规划升学路径的机会，使其得以有的放矢，决策更从容。

然而，在部分经济欠发达地区，尽管考生理论上享有同等的互联网信息获取渠道，同样能在高考出分后联系高校招生组获得专业指导，但由于前期对高校的专业认知不足、志愿填报知识储备匮乏，缺乏清晰的自我认知，当他们需要在短期内消化海量信息并作出关键抉择时，就容易陷入两难：要么轻信所谓的“专家”、盲目跟随，要么陷入“出分抓瞎”的茫然。

黄怡在江浙地区一所985高校读博士。2017到2024年间，她一直参与南方某地级市的招生工作。尽管各高校在招生组织形式上不尽相同，但大多数学校的招生宣传工作会分配到各个学院，教师和学生志愿者大都会前往本院负责的生源地开展线下招生宣传和咨询服务。

据黄怡介绍，由于招生老师数量有限，每个地级市通常只配备一到两名招生老师，服务范围也覆盖地级市下辖的各县乡。不过，考虑到生源聚集度和活动举办条件等因素，线下招生宣传一般集中在市第一中学，其他学校则主要通过线上方式进行沟通。

在招生咨询的过程中，黄怡能明显感受到不同地区的家长和学生的差异。“大城市的家长普遍准备比较充分，高考前就已经对各个学校和专业有过了解，咨询时方向更明确。相较之下，地级市的家长了解程度会低一些，而县域地区的家长则很少主动联系招生老师。县级学校高分段学生往往只有个位数，他们大多依赖学校获取志愿填报信息，很多考生甚至根本不知道有招生组这样的渠道。”

如果有来自乡镇的家长和孩子前来咨询，黄怡总是会尽力分享一些志愿填报的技巧。在她看来，要跨越信息壁垒，弥合信息沟壑，考验的是考生和家长是否具备充分利用正规渠道的精力和能力。“很多信息并不神秘，也不需要花钱，我们招生老师提供的咨询服务是完全免费的。你完全可以多浏览一下官网或官方平台，多联系几个学校，多问几位招生老师，多花点时间去了解，就能避免不少弯路。”

但事实是，并非所有群体都具备这样的精力和能力。黄怡做招生工作七年，也见证了许多遗憾。

比如，某个镇上的考生，分数足够上一所排名靠前的985高校，家长却执意听信熟人建议，选择了一个据说“就业更好”的普通“211”高校。孩子的班主任也极力劝说，家长却觉得班主任和招生老师是在“合伙骗他们”。



2025年6月12日，北京外国语大学举行校园开放日活动，考生和家长参观世界语言博物馆（视觉中国/图）

立场与误区

这些遗憾，也有部分源于信任的缺失。

2025年6月底，恰逢高校招生组奔赴各地之际，黄怡偶然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一条帖子，题图用黑色粗体字写着——“不要相信高校招生组！”

发帖人称，自己当年高考位列东北某省第166名。按照往年位次，进入某江浙沪985高校有些悬，但是那所学校招生组的老师却告诉他分数“非常稳”，并以扩招为由让他放心。结果，这位考生的分数刚好压在投档线，但语数总分低了4分。

留言区很热闹，不少人追评，自己也曾被招生组联系，但最后也没能录上。有人认为是“招生组的预测模型滞后了”，有的则表示“招生组就是能骗一个是一个，反正你没进，他们也没损失”，还有的言之凿凿“招生组现在都做成生意了”……

黄怡很痛心，部分招生老师的不专业败坏了高校招生老师的整体形象。她也希望澄清大众对招生工作的一个常见误区——“招生老师联系我了，代表我一定能被录取。”

据黄怡介绍，招生老师一般会根据经验和当前掌握的信息，联系那些大致位于本校预估提档线附近的考生，波动范围为预估提档线的上下10分左右。对于非985高校，分数波动范围可能更大。

“被联系仅仅意味着你的分数可能处于我们关注的范围内。”黄怡强调，考生作为自己的第一责任人，每个平行志愿都务必把握好。“最终的分数线是由省考试院根据全省情况划定的，并非招生部门能够决定的。严格来说，分数线不可预测，没有任何招生老师能够绝对‘保证录取’。招生老师仅能判断考生被学校和特定专业录取的概率。”

那么，招生组是如何判断概率的呢？

在上海，陆涛所在的招生组每天的线下接待时间通常从早上8点持续到晚上9点。线上的咨询量会远超线下。与此同时，招生组还会派遣老师或学生志愿者参加重点中学举办的高校招生咨询会，开展生源登记，并根据登记情况进行后续沟通。

全天咨询服务结束后，团队还需整理并归纳收集到的各类信息，更新统计表，便于招生老师确认第二天的对外口径，即当前大致多少分可以录取到哪些专业等。

分数公布初期，由于信息有限，招生工作只能依赖长期积累的经验进行初步判断。随着招生进程的推进，数据会不断充实更新。陆涛举例说：“如果有一位高分考生对A专业兴趣强烈，而该专业在该地仅招收一个名额，那么分数较低的考生被录取的机会就会大大降低。”



6月26日，广西南宁国际会展中心，参加2025年广西普通高校招生咨询会的一所高校在展位前上演绣球舞（中新社记者陈冠言/图）

招生组作为信息集散点，回访电话是招生流程中的常规环节。由于考生在此期间同样会面临密集的信息摄入，报考意向可能会发生波动，因此招生组需要时常跟进目标生源的志愿倾向。这不仅可以为有报考意向的考生提供及时的咨询服务，也有助于招生组实时调整“录取分数预估”。

通过几天的持续摸排和信息对齐，招生组与考生都能不断校准信息，直到志愿填报的最后阶段。“比如那位高分考生后期对A专业兴趣减弱，分数处于次高位的考生就有机会‘冲一冲’。”陆涛介绍说。

在实行平行志愿机制的省份，“冲一冲、稳一稳、保一保”是考生常被推荐使用的志愿填报策略。“冲”是尝试报考有一定录取可能性的高分段院校和专业，“稳”是选择与自己分数和位次相匹配的院校及专业，确保较高的录取概率。“保”则是选择录取分数线较低但稳妥的院校，确保即使在最不利的情况下也能被录取，避免滑档。

有观点认为，考生与高校在招生阶段立场不同：考生希望尽可能利用每一分进入更高层次的学校，而高校则希望通过提高投档线来提升外部认知。立场不同，是否一定会带来利益冲突？

在陆涛看来，遵循科学的报考策略实际上对考生和高校都有积极意义。

对学生来说，若“冲一冲”的志愿成功录取，自然最理想；若未录取，仍有其他平行志愿作为“稳一稳”、“保一保”的保障。关键是每个志愿都要认真对待，绝不可空缺。对高校而言，如果高分考生未选择该校的高分专业，后续“冲一冲”的考生也能为高校“筑底”，避免分数线因滑档而降低。

当然，招生的学校五花八门，招生老师的能力和经验也各不相同。即便是同一所院校，去往不同地区的招生组的口碑可能千差万别。黄怡明白，不能排除部分招生老师在工作方法上存在问题，但让她反感的是，一些言论会因此以偏概全，全盘否定招生组存在的意义，并经由互联网传播而不断放大情绪并激化矛盾。

“招生老师是高考志愿填报期间的官方公益信息渠道，能免费提供时效性非常强的关键信息。如果真有考生和家长因为这类武断的言论就‘避雷’，不再主动咨询，是那些有见识、有渠道的考生家庭受影响更大，还是更多的不懂填志愿技巧的普通考生受影响更大呢？”

招生咨询方面的“坑”也并非只面向考生。

招生老师的答疑过程被录音或录像是常事，有的家长是为了更好地记录咨询内容，便于后续整理，但也有个别家长会盘算着日后用录音“做做文章”。

比如有的家长在咨询时会突然问黄怡，“你之前不是说过能保证录取吗？”或者“你不是说过我们这个分数一定能进某专业吗？”当黄怡言明自己从未做过这种承诺，也不可能做出这类保证时，家长又会若无其事地继续咨询。“对方或许是想抓招生组的错，以便日后以举报相要挟，实现低分高录。这样的家长每年都有，但从未奏效。”

也有家长会询问招生老师如何放弃其他学校的强基计划或者公费师范生。由于各高校每年的强基计划都有名额限制，若考生确认参加校考后未按规定参加，将导致这一提前批名额作废。因此，已确认参加强基计划校考的考生若无故放弃，学校会将情况通报给生源省份的考试招生机构，并如实记录在考生的诚信档案中。此外，这也可能影响高校后续在违约学生所在高中的提前批招生计划。

在高考分数公布后，常有考生家长发现自家孩子的成绩足以报考其他更具优势的高校或专业。为了不浪费孩子辛苦挣得的分数，部分家长可能就想“另辟蹊径”，比如尝试通过特定话术转移责任，拿到录音后谎称是其他高校招生老师劝其放弃，希望借此减轻对自身毁约的负面影响。



6月29日，湖北省2025年普通高校招生咨询会（武汉）专场在武汉国际会展中心举行，招生负责人向考生家长介绍招生政策，一个孩子好奇地看着旁边的机器人（视觉中国/图）

口才与真诚

除了解答学校和专业的录取概率，招生组还负责帮助考生和家长填补信息空白。

通常，招生老师会向考生和家长介绍本校的特色和优势，包括考生感兴趣的专业方向、就业前景、保研机会及出国交流政策等方面。在这个过程中，比较优势的呈现很难绕开与其他院校或专业的对比。

比较优势的存在是客观的，但如何呈现，因人而异。不同的招生老师基于各自的立场、经历和视域的差异，可能会给出不同的解答路径和建议。

在社交网络上，不乏一些考生分享自己经历的招生组之间的“隔空辩论”：比如部分非一线城市985高校招生人员可能会强调“一线城市生活成本高”，而一线城市的高校则回之以“光城市就输了”；又比如一方会称自己的经济学更偏“市场经济”，将另一方的学科体系称为“过时的计划经济”，另一方则回击称“光排名就输了”……

“挖人”的现象还是存在。

比如，一位考生原本决定报考A校，但由于无法被心仪的专业录取，她很关注学校的转专业政策。此前，A校的招生人员已为她详细介绍了政策，认为转专业成功的机会“很大”。然而临近志愿填报截止日期，这位考生却决意改投B校。

原来，由于B校相关专业较A校的录取位次低，对方承诺可以直接录取到该专业。考生和家长倾向于求稳，所以最终改投能保证专业的B校。

这是范柒今年亲历的一场“被挖”风波。他就读于某一线城市985高校，已参与本科招生工作多年。近年来，越来越多的高校开始不断放宽本科生转专业限制，初衷是让学生能根据自己的兴趣和能力，选择最适合的专业，不必被高考时录取的专业所束缚。然而，这并不等同于来去自由：比如有的学校只允许院系或学部内转，又或者可以自由转出，但接收的院系会有严格的筛选机制。

“即使在100个（申请）转专业的学生中有99个成功，也不能因此就向学生保证转专业一定能成功。对学校来说，这个学生可能只是录取的几千分之一，但对学生个人来说，这个‘一’就是唯一。为了吸引高分学生而过度宣传转专业的自由度，甚至让学生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是极不负责任的。”范柒介绍说。



2019年7月20日，山东省2019年普通高校招生录取工作媒体开放日活动在济南举行，工作人员正在整理考生信息材料（中新社记者张勇/图）

同样令家长感到难以把握的，还有“本博贯通”培养模式。这种模式常被视为部分高校的招生亮点，可以为拔尖人才定制连贯的学术培养方案。“本博贯通”通常有两种形式的选拔机制：一来，在高考招生阶段筛选优质生源，直接进入本博班；二来，新生入学后再依据学业表现和科研素养等指标开展二次遴选。对前者来说，项目过程中学生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如不得挂科、需达到特定绩点等；而后者，由于项目招生人数可能超过整体保研名额，动态筛选的淘汰率会相对较高。

在范柒看来，招生宣传不是一群“销售”比拼口才，介绍自家优势当然可以，但不要去“拉踩”他人。“拉踩型”招生容易导致招生咨询变味，这也是部分招生组事后被考生诟病的原因之一。“比如某个考生一直向往B城市，未来就想在B城市发展，A城市的大学还一定要进来搅局，那招生组就纯属添乱了。招生最好的模式应该是站在考生角度，协助他们作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至少做到实话实说。”

相比于依赖往年数据、间接信源、良莠不齐的“全能型”志愿填报专家，学校的招生老师显然对学校、专业以及行业的最新动态和信息有更深入的了解。

比如，某些前沿技术类专业在不同院校都是高分热门专业，但有些高校的人工智能专业是从传统工科转型而来，更侧重于工程应用和系统控制，而另一些则依托计算机或数学基础，强调算法、数据和模型的训练。这些不同的侧重点会直接影响课程设置以及毕业生的就业方向。此外，地域差异也不容忽视。即便同为一线城市的985高校，部分城市在技术企业密集度、研发岗位数量以及实习资源等方面有明显优势，就能为学生提供更多与行业深度对接的机会。

又比如，有同学对某个专业很感兴趣，北京和上海的高校都有该专业。这就需要考虑个人的未来规划，考虑清楚自己是否打算在某座城市长期扎根：如果要走学术道路，那么在学科排名上更为领先的学校可能会是更合适的选择；但如果未来明确打算进入某地的律所、企业或者考公，那么当地的知名高校就会是更优的选择，因为校友资源和就业网络至关重要。

在此前那条“不要相信高校招生组！”网帖中，有留言提出，招生组之所以如此积极“拼抢”生源，是因为招生工作有“提成”。《南方人物周刊》采访的全国多所985高校的招生工作人员均否认了这一推断。

据黄怡介绍，大部分985高校的招生老师本职工作是教学和科研，招生工作本质上是一个阶段性的行政事务。“有竞争关系很正常，各高校之间本身也有合作关系，没必要把事情做得那么难看。大家之所以愿意参与招生，初心都是帮助更多同学找到适合自己的学校和专业。如果有压力，也应该是担心自己没有介绍到位，影响了同学们的综合判断。至少我自己做了七年招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业绩奖惩’。”

既然如此，部分高校之间上演的激烈竞争又由何而来？

“关键还在于公众倾向于通过录取分数线来评判高校的水平。”范柒解释道，“同一层级的学校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竞争与比较，招生直接关系到录取分数线的高低。除QS世界大学排名、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学排名等国际教育机构发布的官方排名外，以录取分数为依据的民间榜单，同样会影响高考生的志愿填报选择。另一方面，尽管分数并不能完全代表学生的综合素质，但它作为一种参考，仍然与生源质量紧密相关。”

樊林在中部省份的一所985高校工作，从事招生工作已有十多年。据樊林介绍，目前高校招生宣传通常按省份划分责任到各个学院。这种分工方式使得宣传工作的推进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学校及学院分管领导认知和重视程度的影响，尤其是当这些领导面临招生最高以及最低位次之考核压力时。如果某个学院的领导看到其他“竞品高校”的做法，认为“我们必须迎头赶上”，就可能会更加积极地推动相关举措。

激烈的招生竞争环境也催生了许多“护线”策略。例如，一些高校会将部分不太好招生的专业放入不计入统招分数线的提前批次，避免低分专业拉低整体分数线。在某些省份，部分学校会将热门专业与招生难度较大的专业打包进同一专业组，由于组内必须服从调剂，这种“高低配”模式就可以将一些不太受欢迎的专业的分数“拉起来”；与之相对，另一些高校则将所有热门专业集中在同一组内，以便在最高录取分数线上取得更为突出的表现。

在樊林看来，一些学生入校后会对学校或专业产生落差，关键就在于部分学科建设的滞后。比如，某些学校在招生宣传时夸大了专业的优势，但学生入学后却发现所学内容与预期不符，或培养方式与实际脱节，从而产生“付出与收获不对等”的感觉。“有优势就大方介绍，有差距也必须得认。与其明争暗斗，不如自己加强内功，家长和学生自会有判断。”



2024年9月7日，北京大学举行“开学第一跑”活动，四位巴黎奥运会冠军同北大师生共同开跑。北大新生们也用奔跑的姿态，迎接大学新生活。新生们跑步后唱校歌（中新社记者蒋启明/图）

选择与方差

事实上，每位长期从事招生工作的老师心中，都有一本随着时代不断更新的“专业热点图”。

在樊林眼中，20年前正值基建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土建和城市设计等与基础设施建设密切相关的学校和专业非常火爆。然而，随着形势的变化，这些专业的热度开始减弱。十多年前，金融改革以及互联网金融的崛起，使得金融和经济类专业成为了考生的热门选择。但近年来，鉴于金融行业的结构变化、薪资回报下降等因素，金融专业的热度和分数线也双双下降。如今，毫无疑问，最炙手可热的是人工智能。

这条翻腾往复的曲线在范柒眼中则以另一种样貌展开。在基础学科中，“主力军”生化环材（即生物、化学、环境科学与工程、材料科学与工程）一度备受追捧。可几年之后，随着就业形势的变化，这些专业的热度开始回落，甚至沦为“志愿专家”嘴里的“天坑”。新冠疫情期间，生物专业再度迎来暖流。此后，在“双碳”目标驱动下，新能源需求的增加，又让电化学和材料专业站上潮头。随着芯片国产化进程的推进以及人工智能的崛起，微电子和计算机专业又相继成为新的热门。越来越多的省份开始追逐“新工科热潮”。

一届又一届，专业热度曲线的波动牵动着无数考生和家长。某种程度上，在顶峰相见的驱动下，大家何尝不是某种泡沫的追逐者，一遍遍地“追涨杀跌”。

“现在很火的专业可能早几年还只是很多高分考生的保底选项，没想到突然会在一个时点迎来爆发。相对的，填志愿时很火的专业，也有可能还没毕业就无人问津。道理大家都懂，但类似的故事每年都在重复上演。毕竟孩子备考多年，家长最关切的就是‘不要浪费分数’，为了最大化地利用分数，大家还会一次次地选择泡沫。”魏哲巍对《南方人物周刊》说。他是中国人民大学高瓴人工智能学院教授，连续多年参加招生工作。

纠结似乎很难被绕开，更像是选择者的宿命。每年这个时候，魏哲巍都是这一过程的见证者，“对绝大多数考生来说，无论考了多少分，大家总会觉得哪怕能再多考一两分，选择会更多，就能进到自己更心仪的学校或专业。”

作为“过来人”，魏哲巍觉得人生际遇的千差万别其实远非高考分数所能写就。“等到四年后本科毕业，或者八九年后博士毕业，同学之间发展的好坏，方差（实际值与期望值之差平方的平均值）会特别大。哪怕进入顶级学府，也不意味着前方就一片坦途。本科期间，我身边就有同学因沉迷游戏，多科不及格而被退学。高中阶段，总有来自老师、家长、同学的压力时刻推着你前进。一旦进入大学，没人强迫你上课，也没有点名。除了课程，还有社团、实习、科研……如何安排时间、设定目标，全都取决于自己。心智不够成熟、缺乏自我驱动的学生可能会落得很远。”

高考结束，又一批学子迎来新的人生篇章，一张截然不同的考卷正徐徐展开。7月初，随着本科集中填报志愿陆续结束，奔赴各地的招生组完成了又一年的任务。在这段忙碌的日子里，招生老师收到的提问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围绕着分数和志愿。我问黄怡，如果时间充裕，她会给这些准大一的孩子一些什么建议？

出乎意料的是，她最想叮嘱的反倒是家长。很多家长在得知大一上学期就能报考英语四级考试时，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回道，“哎呀，暑假还是要好好学习。”黄怡通常会微笑着劝家长们，不妨让孩子好好享受这个宝贵的暑假，多积累一些美好的共同回忆。“一旦进入985高校，基本上就没有太多的假期可言，孩子以后能与家长见面的机会、能自由支配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压力还是挺大的。”

至于孩子们，黄怡能感受到他们对大学的各种期待，她无意去戳破，也无意去框定，“接下来是他们自己的探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